——访中国书画艺术委员会副主席、湖南省文化厅厅长周用金
来源:中国教师报 作者:本报记者 林 溪
民不喜写字乃中华之患 中国教师报:某机构曾对大学生进行了一项调查,约90%的学生表示自己写的字难看。即便是学历层次和文化水平较高的研究生,不少人的字也令人不敢恭维。走入社会的人,用电脑的时间长了,书写能力也有明显的退化迹象。您对这个现象怎么看?
周用金:大学生写字的整体水平不高,与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有很大关系。社会、家长过于看重高分,导致中小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而忽视学生综合素质的培养,对学生写字的好坏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到了初三、高三年级,连体育、音乐这样放松身心的课程都取消了,更不说占用课时专门练习写字了。于是,写字教学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久而久之,学生也会因老师的不重视而产生字写得好不好无所谓的想法,从心理上不重视写字。一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受到过严格的写字训练,又怎么能期望他们上了大学之后,写一手好字呢?
写字是一项技能,任何技能都是熟能生巧,天天练习方能游刃有余。现在已经进入了电脑时代,除了年岁已高、难以适应新鲜事物的老人和极个别特立独行的年轻人,人们越来越多地选择电脑作为书写工具。用笔写字已经不再是人们记录、传递信息、写作的唯一手段:老师上课,开始用多媒体课件代替粉笔板书;有了手机短信和电子邮件,书信也不用写了;就连最为隐私的个人日记,也逐渐被“写博”所取代……长时间不写字、不记字,难免就会忘记字的写法,曾经很熟悉的字,似乎就在记忆的门槛上,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久而久之,书写能力就日渐退化了。
中国教师报:人们不喜欢写字,写不好字,会产生哪些影响?
周用金:书写的价值有两种,一是实用,二为欣赏。
从实用角度来看,电脑输入代替手写,是必然的,不可逆转的。人们为什么不愿意提笔写字了呢,因为有了更快捷的方式——我们不得不承认电脑比用笔写字更为高效。最初的文字,不是写的,是刻的,刻在甲骨上的,刻的效率太低,也承载不了太多的信息。后来有了毛笔,人们觉得用毛笔写字比刻的速度快多了。再后来,引进了西方的钢笔和铅笔,携带方便,还可以写很久,比毛笔的效率又要高很多。因此,从刻写到用毛笔再到用钢笔、铅笔、电脑的变迁,是人们对实用、高效工具的必然选择。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载体的功能,不会因为电脑的普及而失去。相反,会效率更高。
书写除了记录、传情、写作等实用功能外,还有供人欣赏的功能。我们的汉字,从图画、符号到创造、定型,由古文大篆到小篆,由篆到隶、楷、行、草,各种字体逐渐形成。在书写应用汉字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世界各民族文字中无二的、可以独立门类的书法艺术。书法是汉字的书写艺术,它不仅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而且在世界文化艺术宝库中也独放异彩。
现在,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书法艺术,正经受着严峻的考验。日常生活中用毛笔和钢笔写字的人越来越少,书写技能就会退化,钻研书法艺术和懂得欣赏这种艺术的人也会相应减少。这就会影响到中国书法艺术向更高的水准发展。做某件事的人越多,越容易形成相互切磋、共同提高、推陈出新的局面。
一门艺术,没人喜欢,那它就缺乏生存与发展的土壤。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人,骨子里还或多或少地崇尚书法,这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民族情感。
而这种情感在年轻人心目中,一代逊于一代,正日渐淡去。在这个意义上,书法艺术被人淡忘,就不仅仅是是艺术的悲哀,而是整个民族的悲哀了。
并非只有中国有书法,日本、朝鲜、韩国这些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国家都有书法。他们把中国书法的美学原理应用于他们后来创造出来的本国文字,美化了日文和韩文的视觉效果。令人遗憾和忧虑的是,作为书法艺术的发源地,中国重视书法艺术的程度已远不如这些国家。在八十年代日本书法界曾称中国是书法艺术的故乡。为什么说是故乡?言下之意就是曾经鼎盛而今已经衰弱了呀!
中国教师报:随着我国国民写字兴趣的衰减和其他国家书法艺术的兴起,您觉得我们怎样才能保持中国的书法艺术在世界上的魅力?
周用金:我曾经在文化部了解到,由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承办的孔子学院,作为对外推广汉语文化的教育和文化交流的机构,已经覆盖全球五大洲,短短几年就发展到了400多家。
如果说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的英语热,表明了中国走向世界的坚定决心,那么最近几年来兴起的世界性汉语热,则体现了正在崛起的中国开始显示对于世界日益深入的影响力。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仍然被众多的国际人士所喜爱。
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2003年我到美国做访问学者之前,中国文联出版社给我出版了一本小书——《周用金书法作品集》。到美国之后作为一张大名片,送给了几位知名的华侨朋友。一次偶然的机会,美国华盛顿市的市长威廉姆斯和美国国会参议院的代议长斯蒂文斯浏览到了这本书,他们向我的华侨朋友提出:“请这本书的作者给我送一副书法作品行吗?”当时我在美国一边学习,一边筹办“中国常德—美国华盛顿招商会”。我在送给这两位美国政要的书法作品中,分别夹带了一份请他们出席招商会的《邀请函》,没想到他们欣然出席了我们的招商会,而且还批准我们在国会山庄举行答谢酒会。我由此发现,美国人对中国书法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感。
后来在巴尔迪摩大学学公共管理,到当地市政府实习,我给市长也送了一本《周用金书法作品集》,市长回赠了一面有十六个星的国旗(当时美国有十六个州)。他说,你送了中国的瑰宝给我,我也要把美国人的瑰宝送给你。
我想,这不是我个人的魅力,而是中国文字和书法艺术的魅力。
这一切,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书法艺术爱好者的骄傲和自豪!汉字和汉语是中国影响世界的重要工具。但是,就在外国人热衷学习中国文化、学写中国文字的时候,我们自己却忘记了汉字怎么写,这确实有点丢人。连自己的根都敢忘,外国人知道了会瞧不起我们的。要保证中国书法在世界上的魅力永存,还得我们自个儿重视!
一笔一画写好字,一生一世做好人
中国教师报:写好汉字的确是每个中国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据我了解,很多人把写字和书法混为一谈。那么写字和书法有什么区别和联系?
周用金:许多人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常常混淆它们,认为写得比较美观的字就是书法作品。一些教师在教学生写字课时也不容易把握好二者的异同;一些机构经常在中小学组织书法大赛,参赛的大都是娃娃们稚嫩的习字作品;大学的书法基础课与少年宫的书法训练班看起来并无太大区别。
书法,以写字为基础,书就是写的意思;但写字,不能简单地等同书法。1、写字的目的是记录、交流信息,注重实用性;而书法的目的则是抒情和欣赏,注重艺术性;写字力求准确、规范、美观、快捷,具有求同性、客观性;而书法则追求的是个性情感表达,具有求异性、主观性。2、写字力求用最短的时间,较少的精力,尽快达到目标;而书法则需以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索,其目标也是无止境的。3、写字和书法都依托于文字,但书法在表现文字的形式和内容上,比写字要丰富得多。
写字是全民需要掌握的技能,书法则取决于个人的兴趣爱好和悟性。
中国教师报:在书法艺术方面您有很深的造诣,请结合您的经历,谈一谈习字在人的成长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周用金:从高中开始,我在语文老师陈耀国先生的严格要求下开始练字,逐渐对练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里想,如果字写得好,长大做个漆匠也会比别人技高一筹,养家糊口的能力也就要强一些。那时练字常用三种方法:在报纸上写,制作沙盘用树枝削成笔悬腕写,在水泥球台上用毛笔蘸水写。上大学时经常出墙报、写标语。每年回农村过春节,都要写几百幅春联去卖,补贴家用。工作后,坚持用毛笔办公,起草文稿、批复公文,无论寒暑,常年不懈。锤炼品格,陶冶性情,深受其益。
鲁迅先生曾概括中国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因此,练字不仅仅是一项技能训练,也是一种审美教育。
我们学习书法的意义,不在于有朝一日能成名成家,不仅在于写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在书写过程中,可以接触到中国的文字、历史、古典诗词赋,增加自己的文化底蕴;可以领略到楷书的静穆,草书的奔放,行书的洒脱,颜体的雄厚,柳体的挺拔峻峭,欧体的刚柔并进,体会汉字的美感;可以培养习字者对汉字以及本民族语言的热爱,养成严谨、认真、持之以恒的良好习惯。
“字品如人品,观其字可识其人”。一笔一画写好字,有利于一生一世做好人。
学校是习字教育最理想的地方
中国教师报:针对国民不喜欢写字、学生不重视写字的现状,您认为应该采取哪些行之有效的措施?
周用金:我认为,最关键是政府部门要重视和倡导。当今世界,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急剧升级,文化全球化也加快了速度。在文化全球化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大“洗牌”。中国的文化艺术究竟是优胜还是劣汰?是兴盛还是衰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核心的影响力就是文化影响力。从这个意义上讲,爱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也就是爱我们的祖国。所以我认为,政府的文化部门和教育部门都应该把传承中国书法艺术,当作一项紧迫的历史任务来完成。所幸的是,国家教育部已经明文规定了中小学必须开设书法课。
文化部门也应该经常组织一些书法大赛、书法展览之类的交流活动,营造良好氛围,促进国内外的书法爱好者相互切磋,共同提高。
我希望能通过贵报,呼吁全社会都重视中国书法艺术的传承。
在相应评价机制的引导下,我们的学校教育也才有可能回归以育人为本,真正将包括习字在内的素质教育落到实处。
中国教师报:通过几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您在书法方面有了很高的造诣,作为过来人,您觉得什么才是传承书法艺术最合适的途径?
周用金: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一般有16年时间要在学校度过。所以,习字教育最理想的地方是学校。书法进课堂还只是第一步,能否落到实处,还需要相应的评估机制来引导。评估机制的缺乏,会导致书法课跟音乐课、体育课一样,被所谓的正课所挤占。
现在高考有各种各样的加分政策,我认为,教育部门和文化部门可以联合举办全国性、区域性的书法大赛,获奖者高考可以加分。我觉得也可以将书法列为高考的一门学科,占一定的分值,哪怕是十分、二十分,都会引起学校和学生的重视。
中国教师报:如果书法课进了中小学的课堂,对学校、教师和教材有些什么样的要求?
周用金:习字教育进课堂要收到良好的效果,对中小学而言,目前至少受三个方面的制约。
其一,受校长态度的制约。书法课安排进课表,并不意味着这课就一定会实实在在地上,音乐课、体育课被所谓“正科”挤占的事情在中小学并不鲜见,那么书法课也会一样。这就要求学校的管理者尊重教育的客观规律,认清素质教育的重要性,不搞短期行为,不片面追求升学率。
其二,受师资水平的制约。写好三笔字(毛笔、钢笔、粉笔)是教师的基本功之一。对其他学科的教师来说,只要做到书写规范、美观整洁、以身作则就可以了。但对书法教师,则要有专业的要求。广东省是全国率先开始书法进课堂的省份,我注意到,在该省实践的过程中,曾面临着师资短缺和教材匮乏方面的困难。那我们的师资培养机构,就应该为书法课制定培养目标,培养合格的师资。教师的准入机制里,三笔字要作为必须考察的科目。现有的教师队伍,通过激励机制,为他们营造提高书写能力的氛围。
其三,受到教材的限制。由于各种原因,我国学校教育中的书法教学,还没有像其他学科那样形成自身完整的系统。不同的学段,没有明确的教学目标和相应的教材。
一直以来,各个出版社所出的书法字典都是繁体字,但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不认识繁体字,所以这些书法字典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国家有法律明文规定,要使用简化字,这就要求我们的书法界也要与时俱进,不能死守着写繁体字的条规。要让年轻人爱上书法,就必须告诉他们简化字怎么写得有艺术性。我曾带了几个湖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研究生,他们的字都写得很差。有时候看不过去了,就跟他们指出,这个字这么写多好看呀。他们恍然大悟,简体字原来也是可以写得好看的,书法的美感不是繁体字的专利。
我建议教育部门,组织力量编写系统的、为中小学学生学习所用的教材。
书法界也很有必要进行书法字典出版的改革。今年由荣宝斋出版的《周用金行草字汇》是我国第一部简化字的书法字典,我花了三年的业余时间才写成。
写这本书时,我感到自己肩头的责任沉甸甸的,一为传承民族文化,二为传播中国文化。这本书具有三个特点,一是繁简合璧,打通古今;第二是中英对照,连贯中西,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能用,已被国外的孔子学院定为学习中国书法的用书;第三是正异体兼顾;第四是音形便检,克服了过去单纯按笔画排序带来的很多检索上的不便,比一般书法字典的工具性更强一些。抛砖引玉,我相信荣宝斋和我开了这个头,就会有更多更精彩的简化字书法字典问世。
(周用金书法作品见D1版,著作相关介绍见D3版)
规范、端正、整洁地书写汉字是有效进行书面交流的基本保证,是学生学习语文和其他课程,形成终身学习能力的基础;热爱祖国文字,养成良好的写字习惯,具备熟练的写字技能,具有初步的书法欣赏能力是现代中国公民应有的基本素养,也是基础教育课程的目标之一。
然而,随着电脑的普及,人们提笔忘字、书写潦草的情况日趋严重,书法等传统艺术离青少年越来越远,保护和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坚持本民族之根的呼声渐起。这一现象,引起了教育部的重视,也引发了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深度思考,中国书画艺术委员会副主席、湖南省文化厅党组书记、厅长周用金便是其中一位。
周用金,1956年出生于湖南安乡。中国国际文化传播中心艺术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年鉴》副主编,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湖南大学、国防科技大学、湖南农业大学兼职教授。其作品多次参加全国性展览,刊载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欧洲时报》等国际国内主流报刊,曾出版《周用金书法作品集》。